一般情况下,在控制西域这种边缘地区的时候,中央之国倾向于派驻军、政合一的机构。汉、唐之“都护府”,清朝之“将军府”,包括红色中国的生产建设兵团都是属于这种性质。质的变化出现在19世纪末。当西域差一点因为阿古柏入侵而脱离中央之国的版图后。行将作古的清帝国决定在这片汉唐故地建省,将之提升到与中央之国核心区同等的行政地区。不能说这一变化就能让中央之国在西域的存在去军事化(否则后来也不需要生产建设兵团了),但从行政角度上来说,这的确是一个进步。也算是正式开启了,西域融入中央之国核心区的进程。 随着西域进入“郡县制”的中央集权行政体系,一批新的县级行政区划也随之诞生了。而为了彰显中央之国在西域统治的合法性(自古以来。。。),那些曾经在汉帝国开拓西域的过程中,出现过的古地名,也随之在新的行政版图上拥有了一席之地。焉耆、尉犁这之名,就是翻牌成功的典型。不过,并不是每一个二千多年前的“国”,都有机会原地满血复活的。位于尉犁西侧的“乌垒”国,就还是只能呆在故纸堆中。乌垒没能复活成功的原因,并非因为其所依附的绿洲,因地理环境变化而消失(比如楼兰)。相反,在乌垒故址现在仍有建制了一个县级行政机构。而乌垒没能在一百多年前,抓住这次机遇的唯一原因,是因为有一个地缘标签——轮台,比它更有资格获得中央之国的青睐。 轮台之所以会比乌垒之名更有机会出现在新的行政地图上,是因为它比乌垒之名,要更早一步进入汉帝国的视线。这两个国名之间的关系,类似于楼兰与鄯善。相当于一个国家在不同时期的两个名称。只不过和楼兰变身鄯善有所不同的是,轮台、乌垒两国所指向的地缘板块,并没有变化。相同的是,它们的变身,都与汉帝国在西域的渗透有着直接的关系。 在张骞凿空西域时,他在今日轮台县位置上所遇到的绿洲国家,还是“轮台国”。然而在他去世十二年后(公元前102年),这个西域小国却因为汉军的到来,而遭受了灭顶之灾。直接导致轮台灭国的历史人物,是贰师将军李广利。这个比飞将军李广的名字多一个字的汉将,运气也比李广要好的多。当然这个运气,更多来自于他那身为皇妃的妹妹。只不过这层皇亲国戚的身份,最终也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了灭门之祸。 在李广利为汉帝国所执行的战术任务中,发生在公元前104年——101年之间 “汗血马之战”(汉征大宛之战),是最为知名的战役。这场目标指向汗血马的战争,也直接导致了轮台国从西域的版图上消失。历史上对于这场耗费巨大人力、物力的战争,评介其实并不太好。以十万汉军为代价,去换取数千匹汗血宝马。怎么算起来,都是一笔亏损的买卖。不过,当我们把视角拉高,从战略意义上来评价这场战争的话。就会发现这场战争,其实是汉帝国控制西域过程中,所必须付出的代价。 在汉武帝决心在西域动用武力之前,西域一直是外交家建功立业的场所。汉帝国在塔里木盆地两端开辟丝绸之路的做法,相当于给一只习惯吃草的兔子,额外带去了美味的胡萝卜。仅仅出于商业利益,塔里木盆地诸国,包括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,对于汉朝使者的到来,整体都是呈欢迎态度的(包括张骞也是由大宛引路,找到大月氏的)。问题是,仅仅依靠利益来维持的关系,并不能长久。没有大棒配合胡萝卜,并不能让对方完全屈从于自己的意志。 最先被拿来开刀的,是西出河西第一国的楼兰。鉴于匈奴已经先期渗透到此,并展示过强大的武力。楼兰在汉帝国到来之后,政治上还是更倾向于匈奴(或者说更害怕匈奴)。在匈奴的支持之下,楼兰甚至扣留过汉朝出使西域的使者,以期干扰丝绸之路的建成。在这种情况下,汉帝国曾经在公元前210年,集结过数万兵力,准备灭楼兰以立威。然后精心准备的计划却被一次意外所打破了。这个意外就是汉将赵破奴仅凭七百奇兵为先锋,就突袭楼兰得手,并俘获了楼兰王。 从战术角度来说,汉帝国的这次胜利当然是很值得大书特书的。最终楼兰在深切感受到汉军兵威的情况下,在政治上选择了左右逢源的骑墙态度。其表现就是,楼兰王分别将两个儿子送至匈奴、汉朝为质。不过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,骑墙派是很难真正做到左右逢源的。所以后来的楼兰索性选择了南迁。不再让自己处于左右为难的火山口上。 以一场奇袭而避免了本该发生的大规模战争,对于汉帝国和楼兰来说,应该都不是坏事。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。汉帝国其实也失去了一次,正面展示强大军事实力的机会(更多的会被认为,是战术得当所取得的战果)。换句话说,对于楼兰的征服,还没有让西域诸国建立起,汉朝能够压倒匈奴的信心。在这种情况下,西域诸国至多能够采取的,就是象楼兰那样的中立态度了。 虽然楼兰阴差阳错的躲过了一场大战,但相比之下,以远征大宛来竖立汉朝军威,却也有着难以替代的战略价值。一方面,对于古典时期的战争来说,“马”对战力所起的作用,几乎相当于现代军队机械动力的全部。而这恰恰也是农业国家的短板所在。如果没有数量和质量上占优的战马,中央之国在面对游牧民族入侵时,就永远处于战略防御状态。在这种情况下,想办法获取整个亚洲地区最为优秀马匹的基因库,对于汉帝国来的意义来说,相当于军事科技的一次飞跃(看看文物中那些明马形象,与汉马形象的巨大差距,就可以直观感受到这点了)。 另一方面,大宛之所以敢于拒绝汉朝重金求购汗血马的提议。是因为它自认为不需要在匈奴与汉朝之间做出选择(或者说可以拒绝任何一方的请求)。三十万的人口加上相隔万里的距离,足以让大宛认为自己可以独立决定自己的外交政策。然而对于汉帝国来说,如果把这种“不可能”变成了可能,那对西域诸国所能起到的威慑作用将是空前的。试想一下,如果远在万里之外,有葱岭之隔的“超级大国”大宛,都能被汉军所征服,那么塔里木盆地南北两线的国家当中,又有谁敢不唯汉帝国马首是瞻呢?
基于上述理由,大宛成为了汉武帝势在必得的目标。然而对于习惯步步为营,需要漫长补给线支撑的汉军来说,征服大宛必须得到沿线绿洲国家的支持。要知道,在这片荒漠之地。那些占据绿洲的西域小国仅仅保持两不相帮的所谓“中立”态度,都会是致命的。这种情况,在李广利一征大宛的过程中,就真实的发生了。沿途无法得到补给的汉军,最终还未攻击到大宛的核心地区,就兵败而归了。当然,除了沿途国家的中立态度以外,汉军的轻敌也是导致失败的重要原因。受到七百骑兵破楼兰战绩的影响,帝国为李广利所配置的骑兵,居然也依照大宛、楼兰的人口比例(大宛约三十万人以上,楼兰约四万),而只是增加到了六千。用这点兵力去远征一个万里之外的国家,即使沿途补给充足,能够全数到达战场。估计也没有机会攻破大宛的。
一次立威的军事行动,以这样的结果收场,很显然是不能让汉武帝满意的。可以相见的是,如果汉帝国就此放过大宛的话,外交家们苦心为汉帝国开拓的丝绸之路,转瞬间就会崩溃。正因为如此,汉武帝甚至没有让李广利回到河西走廊。而是立即征调了十倍的骑兵(六万)再一次发起二攻大宛的军事行动。为了保证行动的成功,帝国甚至在河西走廊部署了三倍于攻击部队的步兵(十八万),做战略预备队。 也就是说,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,汉武帝都要让大宛和西域诸国,真正感受到汉军大棒的威力。
远征军数量呈几何数级的增加,只是汉军最后能取得胜利的一项重要保证。对于一场大规模战争来说,后勤补给是否得力,才是能否笑到最后的关键。前面我们也说了,如此漫长而又环境恶劣的征途,只有沿途绿洲国家大力支持的情况下,汉军才有可能保有畅通的补给线。问题是,此时身处塔里木盆地边缘的那些绿洲小国,大家仍然对这场战争的结果,持观望态度,并不愿意主动加入汉军阵营。在这种情况下,就必须找个国家杀鸡骇猴了。
最终这个悲剧性的任务,落在了位置靠东,人口数量又不多的轮台国身上。再一次对汉军关上大门的后果就是,汉军罕见的在西域进行了一场屠城灭国的军事行动。其实,与其说这是针对轮台国一次军事行动,倒不如说是一场意在全西域的外交心理战。其目的在于以非常手段,让周边国家迅速感受到威胁,并由此主动倒向汉军阵营。纵观,对这一战术运用最为纯熟和成功的,要数成吉思汗了。而李广利在二攻大宛之始的这次“敲山震虎”之举,也取得了预想中的效果。沿途国家再也不敢紧闭城门,保持他们那谁都不得罪的“中立”态度了。
一份好的计划,通常能够获得几份利益。就象远征大宛,在立威的同时也能为汉帝国改良马种一样。李广利屠灭轮台的举动,也直接导致了一片成熟绿洲的空出。基于它即可东控铁门关,又可西顾丝绸之路北线的位置。汉帝国最终在建制“西域都护府”时,选址在了轮台故地。不过,对于汉帝国来说,治理西域的重点始终是在外交手段的运用上的。纵横西域国家,让他们的人力、资源为汉帝国所用才是西域长治久安的保障。尽管军事这根大棒也必须在关键时刻祭出,但汉帝国更多的是采取“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的远征军的形式,就象这次远征大宛一样。这与唐帝国大量部署军队在西域的做法不尽相同。以至于汉朝经营西域的成果,更多是通过外交家显示出来的(张骞、班超等);而唐朝在西域扬名立腕的,多是军事家了(比如高仙芝)。
由于汉帝国在经营西域时,更注重的是以“统战”的形式,通过上层外交形式,争取西域之地为帝国所用。攻灭那些西域小国,将其所处绿洲变身为汉朝移民的安置点,并不符合汉帝国治理西域的战略取向。所以在轮台被攻灭后三十年,汉朝又允许当日屠城之后所剩余的轮台之民,重新在西域都护府的周边,建立了“乌垒国”。只是这时的乌垒,人口已经缩减至了一千多人。完全不会对汉帝国造成新的军事威胁了。
我们目前已经很难知晓,当日的轮台国究竟有多少人口了。但通过绿洲大小,确定人口数量级还是有可能的。从这个角度看,轮台国境内无一条大河的现状,让它没有可能拥有过万的人口。至于到底是哪些河流,在支撑古今两个“轮台”的存在,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。